一次没有表白的爱( 七 )


我像飘一样在昌吉度过了唯一和最后的一个晚上 , 随之把街上的一个馒头吞进肚子 , 回旅馆结账 。当我挎着书包走到楼梯最后一个台阶的时候 , 姚伶的父亲接我来了 , 见我吃了饭 , 见我执拗地要走 , 遂嘱我慢一点 , 要让姚伶送我 。现在想起来 , 我当时确实希望姚伶能送我一下 , 希望再见姚伶 , 因为我知道 , 这再见将意味着永别 。
我缓缓地向车站走着 , 以给姚伶留下时间 。我的速度一点也不快 , 只是车站太近太近了 , 仿佛我走了几步 , 它写着红字的牌子便浮现在早晨的白雾之中了 。车站上有两个人等车 , 我去了之后 , 便是三个人等车了 。不过我跟那两个人肯定不一样 , 我是希望首班车不要急着开过来的 , 甚至希望它抛锚 , 轮胎爆破 , 因为姚伶还没有到 。我是多么迫切地希望再见她的啊!
在我感到失望 , 并不得不自己给自己鼓劲以防精神坍塌之际 , 我眼睛一亮 , 发现姚伶骑着自行车过来了 。她斜着身子 , 仿佛是在白雾之中飞翔似的过来了 。她默默地把自行车撑在一边 , 取下挂在自行车上的装有两个白兰瓜的篮子 , 默默地交给我 , 之后便默默地伫立一边 。我完全撤退到了一个同学的立场 , 而且佯装镇定地说:“这一次来匆匆忙忙的 , 什么也没有带 。下一次来 , 我将送你一尊唐三彩 。”也许我和姚伶命中注定要在这里永别 , 否则 , 为什么偏偏这时候可恶的首班车就抵达车站了呢?我像一不小心打碎了水罐 , 水流了一身的一个小孩 , 有一点糊涂 , 有一点迷乱 , 有一点手足无措 , 还有一点身不由己地上了车 。
我在乌鲁木齐售票厅的窗口随便买了一张东去的车票 , 转身之际 , 竟踩了一个女人的脚 , 投足之时 , 又碰了一个少儿的头 。在那个巨大而昏暗的售票厅 , 我觉得狼狈极了 , 我想 , 凡是看到我的人 , 都将认为我有一副潦倒相和败落相吧 。不过 , 凭其猜测吧 , 凭其同情吧 , 总之 , 我是顾不上这些目光了 , 我也没有什么力量了 。
火车驶出乌鲁木齐 , 闯进无边无际的草原 , 立即提高了速度 。我从硬座车穿过餐车 , 来到了软卧车 , 我也根本不管它是属于一群日本人所订下的 , 便选了一个位子坐下了 。来到这里没有别的意思 , 只是要独处 , 希望安静 。整个软卧车的过道都是悄无声息的 , 因为日本人待在他们的包厢之中 , 没有谁会打扰我 。不过在这里 , 我不知道怎么想 , 想什么 。我仿佛是鬼使神差似的打开了窗子 , 把头伸在窗外 。风强劲地冲击着我的头 , 但我却坚持眺望着乌鲁木齐的方向 , 眺望着昌吉的方向 。辽阔的天空布满晚霞 , 晚霞像波浪之中注入了鲜血一样红 。晚霞之下 , 仍是没有尽头的草原 , 穿过草原 , 乃是灰色的没有尽头的大漠 。火车仿佛逃亡似的奔跑着 , 在苍茫的自然之中 , 在晚霞之下、荒野之间 , 它小得简直像一只蚯蚓 , 一只蚂蚁 。一直到晚上 , 我都把头伸在窗外让风吹着 , 我觉得风已经揭去了我的皮 , 撕下了我的肉 , 我完全变成了一具白骨森森的骷髅 。不过我的意志仍是清醒的 , 这使我充满了悲哀 , 因为我知道自己最纯洁最精锐的生命结束了 。我已经二十四岁 , 我将到一个单位去工作 , 还将领取薪水 , 并按惯例准备结婚 。我将再也不是一无所有的我了 , 我将再也不能赤手空拳地追求某个姑娘了 。为了爱而去追求一个姑娘与为了结婚而去追求一个姑娘 , 其性质是不同的 , 它有不同的方式 , 不同的格调 , 甚至有不同的温度 。它所激起的感情和所产生的动力 , 当然也不同 。爱直通生命的核心 , 带着原始的鲁莽 , 而婚姻则充满了盘算和设计 。当然 , 为了婚姻而去追求一个姑娘与为了性而去追求一个姑娘 , 其性质还不同 。